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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虎藏龙》:传统与现代的文化江湖
发布日期:2015-11-30 00:00:00    来源:旅游学院 张薇    

  电影《卧虎藏龙》的获奖记录令人屏息:荣获第73届奥斯卡最佳外语片等4项大奖;荣获第58届金球奖最佳导演等2项大奖;荣获第54届英国影艺学院奖最佳外语片等4项大奖;荣获第37届台湾电影金马奖最佳剧情片等6项大奖;荣获第20届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影片等9项大奖……更重要的,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是,《卧虎藏龙》是华语电影历史上第一部荣获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外语片的影片,而金球奖五十七年来最佳导演从未给过外国导演。
  这是导演李安《十年一觉电影梦•李安传》(张靓蓓编著)的记载。在这本书里,李安反思:“其实文化是活的,语言也是活的,都不是博物馆。东、西方都一样,我们的文化也在追求适应与进步,为什么中国武侠片就应该停留在以往的层面,停留在B-Movie(即B级片,指拍摄时间短暂且低制作预算的影片,普遍布景简陋、道具粗糙,影片常缺乏质感,没有良好的品质。)的层次,武侠片就不能在品质及文化上有所提升,跟意境及人内心的情感有所联系?”
  《卧虎藏龙》的确是一部武侠片,充满了特有的中国武侠文化元素,然而,正如导演李安所言,这部武侠片在意境上的用心,在文化沟通上的用力,对人内心情感的深刻洞悉及开掘上,见微知著,极具深度和广度。这是李安对自己的挑战,他长久耿耿于武侠片和功夫动作片里中国文化粗俗劣质的部分,积蓄力量要拍一部理想中的武侠片,使之成为外国老百姓及海外华人新生代了解中国文化的最佳管道。
  影片主角应该有三个,李慕白(周润发饰)、俞秀莲(杨紫琼饰)、玉娇龙(章子怡饰),三个人的戏份难分伯仲,在影片中的作用亦不分轩轾。还有一个次主角罗小虎(张震饰)。四个人各有各的江湖,但彼此间的情感交集和张弛关系,构成了错综复杂的文化心理,亦是探秘《卧虎藏龙》的必经之路。
  电影启幕,江湖第一大侠李慕白出场。这个丰神简仪的形象,是导演李安的江湖想像,也是他的文化折射。在一个遵守江湖道义的人身上,我们看到他的教养、武学、态度和阅历,他甫一出场,即带来漫天氤氲而又清淡如曦的道家意境:李慕白来到雄远镖局见俞秀莲,两个内心深爱而表面不动声色的人,在对话中似无一般情侣间的柔情蜜意,却传达出更为深邃的情感契合。李慕白说自己前阵闭关进入寂静,俞秀莲马上反应:你得道了?她的脸上没有欢欣雀跃的表情,然而观众能够切肤地感受到她内心的急迫与喜悦。她了解并且深知李慕白一生致力于斯,即使身处江湖,他追寻和安顿自己的灵魂求索,亦始终是惟一的抱持。武功愈高,生命境界愈往上走,愈是洞察人世万象,江湖“独孤求败”的寂寞愈是触目,李慕白终无得道的喜悦,反“被一种寂灭的悲哀环绕”,因而他需要想想“一些心里放不下的事。”
  这个时候的李慕白已有隐退江湖之意,他请俞秀莲把自己最珍爱的宝物青冥剑,送给京城一直对他们关爱呵护的贝勒爷,颇有“宝剑酬知己”的意味,亦有给青冥剑一个最妥帖的去处,而自己能了结江湖恩怨,与俞秀莲神仙眷侣一同归隐的愿念。一代大侠的人生选择似乎也颇为贝勒爷称许:“宝剑配英雄,论剑法、武德,除了慕白,没有人配带这把剑。”而他对俞秀莲说的话一语道破天机:“你们太小心翼翼,总是不敢承认这段感情,白白地浪费了许多光阴。”
  俞秀莲信守承诺交付青冥剑于贝勒爷,在书房见到上门做客的玉府小姐玉娇龙,这个表面上柔弱性感的小姐问的却是出乎意料的话:“在江湖上走来走去的,是不是很好玩?”说者仿佛一派天真,答者则是郑重其事:“走江湖的,讲究的是信义。不讲信义,可就玩不长了。”两个人的“玩”字大有深意,道出江湖行走的规矩与想像的距离。
  接下来的故事曲径通幽,玉娇龙被父母许给京城颇有家世的鲁家,这就似《红楼梦》演绎的朝廷命官彼此间的联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然而玉娇龙的父母做梦也想不到,他们的女儿早已在碧眼狐狸的调教下脱胎换骨,成为一条桀骜不驯的叛龙。她深夜乔装到贝勒爷府上盗剑,月夜下俞和玉在丛林般的屋顶上飞檐走壁,一时间众人追逐,刀剑声和音乐声热闹了半空。俞秀莲心里明镜似的知晓是谁盗走了青冥剑,但她的智慧和世故让她顾及大家的颜面,希望玉娇龙能领会她的良苦用心而自动交还宝剑。玉娇龙得以了解俞秀莲和李慕白之间的幽曲情愫,原来俞、李不能言传的满腔心事,是因为俞秀莲的未婚夫孟思昭为救李慕白而亡,尽管这两人深怀爱意却从未明言,他们中间横亘着一个逝去的人的信义与道义。这个在玉娇龙眼里不置一喙的缘由,却成为阻隔俞、李的天堑。
  这是传统文化的一部分,信义与道义永远比儿女情长来得分明和坚定,个人的情感常常难以在铿锵的江湖世界得以保全。俞秀莲和李慕白纠结了半生,在面对从天而降的玉娇龙时,仿佛才有了脱困的可能。玉娇龙活脱脱是一个具有现代思维和行为方式的女子,只是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的自由和跳脱,叛逆和不羁,野性和自我解放,都是现代女性的前卫。她的问题在于,她从未找到江湖的规则和价值,就象一匹没有笼头的野马,横冲直撞、任性妄为,内心的火焰找不到喷发的出口,就只有自己与自己交战,进而累及家人、伤及身边的人,随时与世界为敌。但也正是她的野性难驯吸引了众人的情感:俞秀莲当她是妹妹,数次手下留情,虽然武功不敌玉娇龙,但从未真正想伤她;大漠凶悍霸气的“半天云”罗小虎更是对她一见倾情,从强盗转而成为玉娇龙的爱人,一路从新疆追随到京城寻找玉娇龙;而一代高侠的李慕白,则在绿色浓郁的竹林,和玉娇龙上演了影片最具意境之美的竹梢夺剑。
  这一幕意境、武功、音乐均为上乘,李慕白玉树临风,玉娇龙轻盈灵动,一个想点化对方,一个则本能抗拒,江湖中的藏龙卧虎演变为人心里的卧虎藏龙,李慕白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龙虎如冲决堤岸的小兽,衍化为气贯如虹的激情,为自己的人生做了一个了断。玉娇龙的脆弱和倔强则在此时显露无疑,而她的聪明亦让自己了然了李慕白深藏若虚的内心纹理,她身体里的龙虎也在进行天人激战。李安说这段戏是最难把握的,一个具有人格风范的大侠,一个初入江湖显露峥嵘的少女,置身于一片青翠的温柔与缱绻中,在柔软而丰绿的竹海上下打斗,武功的较量幻化为“意乱情迷”。从而,影片结局李慕白用全身真气助玉娇龙疗伤、玉娇龙为救李慕白策马奔命的江湖景象,才有了落地的真实与真诚。
  与玉娇龙相对应的另一个角色是罗小虎,这个大漠孤烟处以劫掠富人为生的“半天云”,在遇到玉娇龙时也只能缴械投降。玉娇龙仿佛是另一个罗小虎,他们内心都不遵守世俗道德,都以自由人生为最大快意,都想在各自的江湖纵马飞翔。然而,他们的文化背景又如此不同:玉娇龙出身官宦之家,接受了良好的教育,虽然内心叛逆但终究还维系着一脉家族的体面;罗小虎则是个孤儿,半生在沙漠经营强盗营生,他的行为遵循江湖道义——不动女人和孩子,但在京城代表的世界里,他就是一个莽撞的野小子。大漠那个原生态的特定环境,可以令玉娇龙和罗小虎情浓意浓,两人并肩策马的镜头的确犹如绝配,但是回到京城,玉娇龙还原为官家小姐,无论是武功还是心性都已进入另一重境地,罗小虎则只能沦为遥远记忆里的如画风景,只可远观或者遥想,而不能近触或者携手,他们回不去了。玉娇龙最后亦只能选择在山崖纵身一跃,隐没于自然。这是一个注定的悲剧,单纯的罗小虎在他的江湖里猜不透的玄机。
  李慕白和俞秀莲坐在竹林古亭喝茶,这一幕正是充满古代文化气韵的品茗聊天,而两人也终于从传统道德文化的束缚中破茧而出,李慕白平生第一次握住俞秀莲的手:“秀莲,我们能触摸的东西没有永远。师父一再地说,把手握紧,里面什么也没有;把手松开,你拥有的是一切。” 俞秀莲说:“慕白,这世间不是每一件事都是虚幻的。刚才你握着我的手,你能感觉到它的真实吗?”李慕白说:“你的手冰凉凉的,那些练刀练出来的硬茧,每次我看见都不敢触摸。秀莲,江湖里卧虎藏龙,人心里何尝不是?刀剑里藏凶,人情里何尝不是?我诚心诚意地把青冥剑交出来,却带给我们更多的烦恼。” 俞秀莲:“压抑只会让感情更猛烈。”李慕白:“我也阻止不了我的欲望,我想跟你在一起。就像这样坐着,我反而能感觉到一种平静。”
  有了这样的对话,最后李慕白死时两人向对方的敞开就有了依据。李慕白中了碧眼狐狸的毒针,俞秀莲求李慕白守住气:“用这口气,练神还虚吧。解脱得道,天寂永恒,一直是武当修练的愿望。提升这一口气,到达你这一生追求的境地。别放下,别浪费在我身上。”而李慕白在生命的尽头感受到的最宝贵的东西是:“我已经浪费了这一生,我要用这口气对你说,我一直深爱着你。”
  影片中自始至终淡定从容波澜不惊的俞秀莲泪如雨下,一生压抑的情感有了着落,从此两个人即使阴阳相隔,彼此也不会成为永远的孤魂。在传统礼教中克制沉默的挣扎,以一出悲剧落幕,却也在这悲剧中见证江湖情感的力量。
  李安一直想拍一部富有人文气息的武侠片,这是他对“古典中国”的一种向往,而与此前其他已有的武侠片根本不同的是,李安有自己的理想情怀:武侠片,除了武打还有意境,最重要的就是讲情与义。《卧虎藏龙》是李安的电影,有着属于李安的全部印记,惟有李安,能够拍出一部文化江湖的《卧虎藏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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