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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雅教育在高职院校之祖国篇
发布日期:2015-10-07 00:00:00    来源:旅游学院 张薇    

  很长时间,大概有30年,我对“祖国”这个词的认知是,国家、政府、政党、政治、权力、财富,还有意识形态。而惟独没有“人”的概念。我用10年的时间,打碎既有的观念,重新思考和建构思维,重新认识以往对许多词汇的误读,重新理解很多事物在个人生命与人类世界的意义,亦重新获得了理性、客观、公正判断事物的人性视角,这使我有理由确信,“祖国”也许不是我们通常意义上的概念,这个语词的背后应该包涵了更为复杂宽阔博大的内容。
  几个月前,和一位朋友谈及青岛文化,她收藏了几乎不可计数的民族民间文化珍品,穷尽半生的心力和财力,她已可以独自建立一座民间文化博物馆,我希望荣誉课程的学生能够在现场亲身触摸那些带有生命体温而流传下来的宝贵文化气息。在说到中国传统文化尤其是民间文化在青岛的映照时,我突然感觉到,她的收藏,她对这些物品的认知,她的生活态度,她对流失在民间的文化的抢救,以及满室遍及每个角落的来自中国大地的物件,都有一个鲜明的意象,在指向和诠释“祖国”的含义。那一刻,我痛彻地感受到什么是祖国。但是,当我把这一感觉告诉她时,却遭到她激烈的反对,她直截了当说:我和政治无关,也不关心意识形态。我理解她的感受,因为我亦是如此,我和她以各自的方式做我们想做的事,承担自己在世间的使命,从未考虑过这与宏大的政治有什么关系,当祖国这个原本抽象的概念突然进入我们的生活时,理所当然,几十年积淀的政治教育理念便猛烈地反弹出来,直接影响到我们对很多事物的判断。我和她开始讨论这些问题,也许,我们不能在短时期内达成完全的共识,但是,讨论本身就是追求真理的一部分,这会是一个有价值的探讨过程。
  的确,在我们经年累受的教育中,一直混淆了很多概念,诸如世界、自然、人性、民主、祖国等等,说到祖国,我们本能地会与政权联系起来,而且,是离我们非常遥远的大而无当的抽象说辞,对很多人而言,祖国如何与我们无关,它是一个体制,一个铁幕,一个集权,一个政客……我生长的土地与我有关,我的家人与我有关,我的故乡与我有关,我的家园与我有关,我安身立命赖以生存的那个环境与我有关,而祖国,是被置于庙堂之上的庞然大物,是笼子里跟我对峙的冰冷政治。这不是民众的问题,而是教育和宣传固化了我们的思维,在这样的惯性下,我们和祖国的隔膜犹如一个星球和另一个星球的距离。
  在1980年代,我读著名老诗人艾青的诗《我爱这土地》没有感觉,那时我太年轻,年轻到读这样一首饱经忧患、创伤疼痛的诗只因为它是专业必读:
    假如我是一只鸟,
    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
    这被暴风雨所打击着的土地,
    这永远汹涌着我们的悲愤的河流,
    这无止息地吹刮着的激怒的风,
    和那来自林间的无比温柔的黎明……
    ——然后我死了,
    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面。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艾青那个时代的诗人是理想主义的,他们的内心和情感一定与祖国紧密相连,而他们的祖国是具象的,可触摸的,有温度的,祖国就是土地、河流、风和黎明……所以艾青可以真诚地说:“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我毫不怀疑一位诗人的眼泪,我也由衷感叹一个人能对他的祖国如此热爱。尽管这个祖国千疮百孔,遍野荒芜,诗人却能在无比温柔的黎明中看到希望。
  这需要怎样笃定的信与理想的胸怀?
  而这样的理想主义断裂了很多年,似乎再也无法修复。还是1980年代,我在新诗潮诗人舒婷的诗《祖国啊,我亲爱的祖国》中,看到祖国是以这样的形象出现:
    我是你河边上破旧的老水车
    数百年来纺着疲惫的歌
    我是你额上熏黑的矿灯
    照你在历史的隧洞里蜗行摸索
    我是干瘪的稻穗;是失修的路基
    是淤滩上的驳船
    把纤绳深深
    勒进你的肩膊
    ——祖国啊
    我是贫困
    我是悲哀
    我是你祖祖辈辈
    痛苦的希望啊
    是“飞天”袖间
    千百年来未落在地面的花朵
    ——祖国啊!
  经历了难以描述的时代的政治苦难,这一代诗人保留了最后的理想主义,所以他们能够看到祖国的真相:破旧的老水车、熏黑的矿灯、干瘪的稻穗、失修的路基、是贫困、是悲哀……所以他们还有痛苦的希望,他们的祖国意识是地底缓缓运行的地火,他们隐秘的心迹始终持有对祖国的哀愁。尽管这个群体认识祖国时,是在他们刚刚从大劫难的创痛中醒过来,许多人的伤口还在冒着汩汩的鲜血,但毫无疑问,他们是那个时代最先觉醒最真诚地用文字记录了祖国情感的诗人。舒婷眼中的“祖国”,是我们生存的大地上,普遍存在而又极易被遮蔽的现实,正是她所阐发的诗歌意象,让我们回归到“祖国”,重新寻找关于祖国的定义。
  令我困惑的是,此后相当长的时间里,我们对“祖国”的认知越来越走向了意识形态,离“祖国”的本意越来越远,“祖国”甚至只是作为一个宣传符号出没于我们的生活,我们对祖国的情感越来越不真实,那些高大上的程式化的语言,堵塞了我们和祖国之间的通道,我们走进了“祖国”的荒诞的怪圈。
  究竟什么是“祖国”?我和荣誉课程《书写自我》的同学讨论一个主题:关于祖国。我以为,这是我们认识自我、与世界联接的必经之路。
  每天在电视新闻中看到叙利亚难民潮在持续发酵中。数百万难民在世界上无家可归、到处流浪,而战争还在继续,家园还在被摧毁,他们的祖国陷入血雨腥风。那些渴望在欧洲的土地上获得生存机会的偷渡难民,有的踏上不归路,有的被拒之于他国边境,有的侥幸进入别人的国家却从此失去了自己的家国。那些逃难者和流亡者,是人类的镜子,照出我们的幸存,也照出我们要为之努力的责任和使命。
  2011年就知道一本书《巨流河》,台湾学者齐邦媛著。当时没有兴趣读,主要原因是从未听说过这个作家,书名还是那样的宏大叙事,内心先就把它划入了主流意识形态的范畴。今年偶然读到此书片断,顿时震动,立刻买书阅读,彻夜不息,又迫不及待推荐给荣誉课程学生,是为他们的必读书。《巨流河》的作者齐邦媛写作时已届80高龄,此前60年,她是台湾大学及其他文化机构的教授,著述、编书无数,却从未以文学的方式这样写作。人生进入暮年,她回望家族史,却写下一部中国近代风起云涌、波澜诡谲的历史。而我,也得以在书中触摸到有血有肉、有生有死、有温度有情感的祖国情怀。其实,我知道,在读了《巨流河》后,我再说什么都是苍白,无论用怎样的文字都是轻飘无力,因为齐邦媛先生和她笔下的中国人一样,用尽了一生的气力来书写关于“祖国”的信念,我是没有资格进行评判的了。
  齐邦媛在《序》里说:“这本书写的是一个并未远去的时代,关于两代人从巨流河落到哑口海的故事。”巨流河在东北辽宁,哑口海在台湾南端。齐邦媛生在战火频仍的年代,终生在漂流中度过,没有可以回去的家园和故乡——
  “二十世纪,是埋藏巨大悲伤的世纪。
  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欧洲犹太人写他们悲伤的故事,至今已数百本。日本人因为自己的侵略行为惹来了两枚原子弹,也写个不休。中国人自二十世纪开始即苦难交缠,八年抗日战争中,数百万人殉国,数千万人流离失所。生者不言,死者默默。殉国者的鲜血,流亡者的热泪,渐渐将全被湮没与遗忘了。
  我在那场战争中长大成人,心灵上刻满弹痕。六十年来,何曾为自己生身的故乡和为她奋战的人写过一篇血泪记录?”
  《巨流河》就是为故乡而写的血泪纪实,这个故乡,从巨流河到哑口海,从东北到南京、武汉、重庆、云南个旧,从大陆到台湾。齐邦媛把这本书献给所有为国家献身的人。身为东北抗日勇士的后裔,且不说她写的家国恩仇、世纪悲伤,单从历史最个人的情感叙述,我们也能窥见一代人的祖国意识是什么:齐邦媛的父亲齐世英是东北地下抗日力量的负责人,他的家成了收留东北流亡学生的大本营,其中有一个,后来成为大名鼎鼎的美国空军陈纳德将军率领的飞虎队一员的学生,张大飞。张大飞的父亲是当时的沈阳县警察局局长,多次掩护支援地下抗日组织,被告密后日本人在他身上浇油漆烧死了他,全家人四散逃命,张大飞跟着齐世英办的学校转移,保住了性命却也从此和家人失散,再也没有了联系。沉郁安静失亲的张大飞关心照顾小妹妹般的齐邦媛,19岁的少年参军后和14岁的中学少女开始通信,那是飞虎队成员空军抗日志士张大飞惟一可以寄达家信的地方。青春的心即使在战火中亦情感萌动,却也只是潜流暗涌,从未明言。一个时刻不能保全自己的性命辗转各地在空中歼击侵略者敌机的青年,他的家书抵达的是战争中给他温暖光明和情感阳光的心灵之地,即使他们不是亲人,他们相互支撑牵绊的命运已足以超越血缘。直到有一天,26岁的青年空军张大飞殉国于河南信阳上空,留下一封给齐邦媛哥哥的诀别信,我想把这封信原文附在这里:
“振一:
  你收到此信时,我已经死了。八年前和我一起考上航校的七个人都走了。三天前,最后的好友晚上没有回航,我知道下一个就轮到我了。我祷告,我沉思,内心觉得平静。感谢你这些年来给我的友谊。感谢妈妈这些年对我的慈爱关怀,使我在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全然的漂泊中有一个可以思念的家。也请你原谅我对邦媛的感情,既拿不起也未早日放下。
  我请地勤的周先生在我死后,把邦媛这些年写的信妥当地寄回给她。请你们原谅我用这种方式使她悲伤。自从我找到你们在湖南的地址,她代妈妈回我的信,这八年来我写的信是唯一可以寄的家书,她的信是我最大的安慰。我似乎看得见她自瘦小女孩长成少女,那天看到她从南开的操场走来,我竟然在惊讶中脱口而出说出心意,我怎么会终于说我爱她呢?这些年中,我一直告诉自己,只能是兄妹之情,否则,我死了会害她,我活着也是害她。这些年来我们走着多么不同的道路,我这些年只会升空作战,全神贯注天上地下的生死存亡;而她每日在诗书之间,正朝向我祝福的光明之路走去。以我这必死之身,怎能对她说‘我爱你’呢?去年暑假前,她说要转学到昆明来靠我近些,我才知道事情严重。爸爸妈妈怎会答应?像我这样朝不保夕,移防不定的人怎能照顾她?我写信力劝她留在四川,好好读书。我现在休假也去喝酒,去跳舞了,我活了二十六岁,这些人生滋味以前全未尝过。从军以来保持身心洁净,一心想在战后去当随军牧师。秋天驻防桂林时,在礼拜堂认识一位和我同年的中学老师,她到云南来找我,圣诞节和我在驻地结婚,我死之后抚恤金一半给我弟弟,请他在胜利后回家乡奉养母亲。请你委婉劝邦媛忘了我吧,我生前死后只盼望她一生幸福。”
  这一天我在银行大厅等候办理业务,读《巨流河》,看到张大飞的这封诀别信,泪水涌出,几乎失声。这一天是9月18日,回来方晓。冥冥中,是那些勇敢的英灵在告诉我们怎样定义“祖国”吗?
  一个年轻的生命再也回不到他被迫离开的故乡,再也回不到他的拿不起放不下的悲伤爱情,再也没有时间了解生命长河中会经历什么,甚至苦难,甚至绝境中的希望……只因“生命中,从此没有眼泪,只有战斗,只有保卫国家。”(张大飞语)
  周末出门偶然在小区碰到黄今玉老师,顺路带我,问她去哪儿,她说去给一些朝鲜族的孩子教民族文化,因为“本民族的教育已经非常稀薄,民族文化再不传播就要失传了。”每个周六都要上课,完全公益,而且她们是一群妈妈们在共同做一件事,已经坚持多年了。我大为惊讶,因为太了解这样坚持的不易与意志,还因为这纯然是自觉的民间行为,只是为了一个最朴素的忧患:不要让本民族的语言和文化消失了。
  我写作了许多年,但没有单纯为“祖国”写下一行字,在我的教育和反刍中,潜意识里是与“祖国”隔膜的,有距离的。直到有一天,与作家杨志军探讨他新写作的长篇小说,他说正在写《祖国》。那一刻,洞开我心灵的大门,不是一扇窗,而是一扇门;那一刻,我抵达“祖国”,犹如抵达我的梦乡;那一刻,我的悲伤和热爱让我触摸到自己的民族之根。我生存的地方是祖先生存过的,我走在世界上的任何角落,都知道我身后的家园在哪里,我没有因为战争而失乡,也没有因为自己的存在而让祖国蒙尘。
  那个走遍中华的大地,收留了无数民间文化精魂的朋友,以她的方式保存了祖国最纯粹的原乡,我在她的收藏和灵魂里,看到我们生命的出处和气息,我们的血脉和根系。祖国是家国,故乡,共同认同的族文化,生存的大地,血脉相连的情感……我们每一个人所能做的,只要努力就能够做到的,就是让自己更文明、更理性、更善良、更诚实、更宽容、更有良知。
  尽管这非常艰难。但仍然要去做。
  因为我们每个人都是祖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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